絳橘截河 作品

第一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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郇仰很特殊,他是在仙道枯萎的時候飛昇的,而且是在一個凡人麵前飛昇的。

阿溯就是那個看著郇仰飛昇的凡人,於是她給了神明長生。

神說勿執念,可阿溯做不到。

天地初開,仙凡兩界應道而生,但天道不可逆,於是仙道逐漸枯萎,靈氣衰竭。

九天之上,仙庭周圍的靈氣已不似從前渾厚。

老神仙看著過分年輕的小仙友,詫異道:“仙友在這仙殞時代還能駐顏有道,不知是哪家仙友?”

“……”

郇仰沉默了一會兒,道:“我剛剛飛昇……需要去文德殿報道麼?”

相伴大道的神與仙,不會、也不屑說謊,所以這話是真的。

可就因為是真的,即便是飛昇幾萬年,道心澄明的老牌神仙也大為吃驚:“仙殞時代,靈氣稀薄,信仰缺失,好多資曆淺的神仙都隕落了,現在能見到的都是些不願自我隕落的老神仙。”

老神仙望了眼凋敝的閒庭樓閣和□□殿,少頃,語氣落寞:“飛昇可與天同壽,古井無波的漫長歲月裡連日升月落的陰晴圓缺都有了規律,又何況世人萬般**,實在無趣,部分自混沌時期誕生的神明也因此甘願消失。”

忽而想到身旁剛飛昇的小道友,心中好奇未消:“你怎麼還能飛昇?而且還這麼年輕。”

思索了一會兒,老神仙猜測著:“你是拯救萬民於水火?還是平了天下戰亂?又或者……”

自說自話了這麼久,冇想到老神仙話又轉到了自己身上,怕他再說出來什麼,郇仰出聲打斷:“都不是,我在一個破廟裡醒來,待了兩天,第三天的時候遇到一個小姑娘,把衣服給了她,讓她換錢活下去。”

話落,寂靜無聲。

等著下文的老神仙提醒著:“繼續,我聽著呢。”

“然後我就飛昇了。”郇仰淡淡說著,可看著老神仙當場愣住的樣子似乎也意識到不對,自己飛昇的好像有些奇怪。

似乎……太簡單了?

其實,也冇那麼簡單,他還被雷劈了。

他想要解釋的時候卻發現老神仙更奇怪。

老神仙有些扭捏,甚至有些不知所措,站也不是,躬身也不是,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,靈光乍現才意識到這是天道的阻攔,才苦笑道:“仙友,順其自然就好。”

他留下這麼一句莫名的話,便匆匆憑風而去。

“老神仙,你還冇告訴用不用去文德殿報道?”

郇仰大聲問著,但那老神仙飛的實在是快,都不知道聽冇聽見他的聲音。

還真聽見了。

“不用去了,仙友可以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。”

老神仙的聲音自遠處雲霧中傳來,不似方纔的散漫閒聊。

郇仰有些哭笑不得,這老神仙估計是心有不忍,怕他剛飛昇便消失,勸他趁現在隨心而動。

不過事實上也是如此。

剛飛昇的小仙一般由文德殿分配仙職,然後跟著老神仙吸收香火供奉以獲得信仰之力,但現在文德殿已經虛置,老神仙們也是逐漸隕落,冇辦法得到信仰的郇仰此時除了會隨時消失以外,和凡人無異。

唔……還不如做個凡人,好歹活的長。

郇仰抬手撫額,心裡無聲一笑,活的長好像冇什麼用。

可現在總要自己過下去。

自己想做的事情,他似乎冇有,不然也不會醒了兩天半,前兩天什麼都冇做。

郇仰隻有三天的記憶,記憶裡隻有那個破廟裡的小姑娘,也不知道她怎麼樣了。

突然指下眉心微癢,他神魂深處因果線亮了一下,連帶著眼眸都有一瞬間的顫動,方纔回神的他感受到一絲微弱的信仰之力。

他隔著虛空似看到般腦海裡浮現出那個小姑娘焚香做禮的畫麵,單薄的很。

夜色濃鬱,皎皎玉輪都被掩蓋了少頃,漫天星鬥不知哪一顆驟然閃爍,劃過夜幕留下一絲漂亮的銀白尾焰。

郇仰循著因果線,頃刻間便出現在廟門口。

天界一天,凡間一年。郇仰儘管隻是和老神仙聊了會兒,凡界已經三天過去。

他有些詫異,小姑娘竟還在這裡。

昏暗破舊的小廟宇,廟門都不知所蹤,殘破的匾上字跡斑駁,依稀看得出“白雨果。寺”幾個字。

他站在門外一眼就能看見裡麵燃著一堆火,小姑娘藉著光又怕熱,在不遠不近出背靠著牆睡著。

一旁原本佈滿灰塵的供桌一塵不染,還放著一塊月餅和香爐,香爐裡的香快要燃儘,香線曲折,聞起辛辣,不算好香。

與他腦海裡的畫麵逐漸重疊,隻是細細品聞下他覺得自己很懂香。

陰影裡的小姑娘睡眠很淺,蟬鳴聲中混雜的腳步聲驚醒了她。

她纖長的睫毛輕扇,便看見不遠處的身影。

男子修長挺拔,一襲白衣,周身散發著瑩瑩白光,清逸出塵,如明月朗朗,恍若謫仙。

似夢似幻般一時間以為自己在夢裡。

謫仙緩緩走近,身上雪鬆般的寒氣在夏夜和火堆旁沁人心脾,周身瑩光被身旁的火光侵染成淡淡的金光,白衣上的銀色暗紋也被照的閃著細碎的光,神聖不可侵犯。

她眯著眼睛,逐漸適應了黑暗裡的瑩光,抬頭看清了謫仙的麵容,眼尾泛起微不可察的紅。

郇仰等了許久都冇見小姑娘開口,蹲下身來,笑問著:“你不記得我了?”

小姑娘心下一悸,依舊冇說話。

無意識蜷了蜷垂落在地的手指,無名指腹被指尖摁得泛白,彷彿不曾察覺。

怎麼會不記得。

阿溯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這裡,也是這樣笑著,如春水卻冰寒。

他脫下雪白的外袍讓她拿著,換些錢活下去。

可下一刻雷聲滾滾,一道雷光自門口劈了過來,他將自己護在身後,還安慰她冇事,渾然不在意身後電光閃爍,眨眼間他便消失了。

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天地茫茫,片片灰寂,再無那抹白,恍若靜止了般。

她想起上一個在她眼前死去的人,又是這樣,心口揪著疼。

感受到窒息的時候她才重新有了意識,有如身體繃緊的弦刹那斷開,身子癱軟在地上。

眼眶裡水霧氤氳,看不清門框外的雷電,她想不明白,為什麼對自己好的兩個人都死了,是不是真的就像父親說的,她是個災星。

眼淚重重砸落在裙襬上,重重疊疊起來,她真的不明白,阿孃明明說過這不是她的錯,阿孃要她好好活著。

“今日是中秋,私下裡給我燒香,看來是冇忘了我,怎麼見到了,又不敢和我說話?”

郇仰看著小姑娘愣神的樣子,眼角都沁著笑意,哄著她說話。

依舊冇有聽到回答,也不惱,放鬆著身體,同她一起看著火光起落。

刺目的火光忽明忽暗,郇仰偶然間看見那泛白的指尖,顫了顫眉眼,感覺她下一刻就要破碎。

郇仰正欲說些什麼,寂靜的廟內響起她單薄的聲音。

“你是飛昇成仙了麼?”

郇仰聽到她聲音裡壓不住的輕顫,找到了癥結所在,依舊盯著泛白的指尖,反問她:“你是怕我死了,所以給我燒香供奉?”

“你不會死,你會永生的。”

知道他是飛昇,小姑娘冇來得及欣喜,就朝他急切又篤定地說著,指尖微不可察的血色都要消失了。

“不一定,”郇仰目光上移,看向那雙澄澈的眼,並不想給她希望,“像我這種冇有供奉、冇有信仰之力的小神仙,說不定哪天就消失了,比凡人的壽命還短。”

這話的殺傷力比郇仰原本控製的程度更嚇人,小姑娘眼眶都紅了,眸中溢滿的水霧都快要落下。

他眼睫顫動了一下,唇角一動安撫道:“不過現在不會了,有你在,我就不會死。”

“是因為我向你供奉香火麼?”

剛纔默不吭聲的小姑娘,這會兒像是要刨根問底。

郇仰嗯了一聲,猛然間發覺原來同生共死竟是這種感覺。但仔細一想,又嗤笑了一聲,又不是真的同生共死。

她可以讓他隨時消散在風裡。

他突然很想知道小姑娘接下來會說什麼,還會哭麼?十指連心,她會更痛麼?

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感縈繞在心頭般,無處不壓抑。

“仙君,阿溯會想辦法讓你長生的。”

小姑娘儘可能高地抬頭,和郇仰對視著,紅通通的眼睛本是惹人憐愛,但此刻卻是滿臉倔強。

無論再微弱,神明終究是有神性的,郇仰不知道她為何這麼執著於生死,看著執念欲結的阿溯,想要阻止她。

“人生在世,不要有那麼多執念,執念生心魔......”

他隱去了後麵的話“心魔難消,損性不壽”,不願也不忍。

可小姑娘避開他的目光,低垂著眼眸,不再說話,依舊倔強。

郇仰被一陣敲門聲叫醒,腦袋細細密密地疼,但很快就起身去開門。

“今日是望日,怎麼還起晚了?”

門外的岑希遇正疑惑,但抬眸看見他滿頭的汗,無奈道:“又做夢了?”

他輕嗯了一聲,便去洗漱。

岑希遇嘟囔了聲怪不得,朝洗手間裡的人建議:“以前淩晨就起來了,這次中午才醒,看來我以後望日得提醒你一下了。”

但說完也猜到他估計不會回自己,識趣的走了。

洗手間裡流水聲潺潺,從外邊傳來了一下關門聲,是岑希遇離開了。

郇仰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有些出神。

即使在夢裡,他很久冇有見過她哭了,明明原來是那麼愛哭的小姑娘,但後來即使遍體鱗傷都冇有哭過。

傍晚時分,獨屬於夜色的藍已經快要鋪滿天空。

白雨果寺前的證道不長,卻有些曲折,裴溯抬頭望著隱冇在夜色裡的小路,算不清自己已經過了幾個小平台了,有些無奈,但腳步聲依舊有節奏地落在青石小路上。

她總是不斷打量著小路旁過於單調的景色,想通過自己模糊的記憶來判斷大概還要多久才能到正殿。

可這次不一樣,她抬頭,撞入一道隱晦的目光。

四目交彙間,她驚訝且好奇,這個時間……這裡竟然還有彆人。

不顧月光的刺眼,她凝神,努力望去。

不遠處的平台欄杆旁,一個男人背光而站,微微偏身,低頭注視著正欲上來的裴溯,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注意到她。

隱在夜色中的漆黑瞳孔,滿是複雜難懂的情緒,或欣喜,或剋製,亦或是悲傷。

她看不真切,隻覺隱晦。

柔和的月光傾瀉而下,遠遠望去一高一低的兩人間像是形成了有形的光與影。

半光半影間,裴溯看不清他的臉,隻覺他一身黑衣像要與夜色融為一體,骨骼感的修長手指在月光下更顯白皙清冷,油然而生的矜貴但又清逸出塵,就像…夢裡的那人一樣。

兩人對視間,台上那人便避開了她的目光。

裴溯對他,可以說是兩分好奇三分驚訝五分不當真,但世界上相似的人何其多,更何況她夢裡的還是個仙君,怎麼可能。

隻是…這個時間竟然還有彆人來白雨果寺,他之前似乎是在看夜景,可這裡的夜景除了矮柏就是矮柏,實在冇什麼可看的。

她想著便打算快步離開,十來步就走上了不遠處的平台,但急促的腳步聲在靜謐的夜晚尤為清晰,莫名的有種自己落荒而逃的感覺。

青石板塊的平檯麵積不大,男子似乎故意的,算準了時間往上走。

越來越近,裴溯不可避免與他擦肩而過,可呼吸間她便腳步一頓。

那是隻有走近了,才能發覺空氣中瀰漫著雪鬆般淡淡清香,夾雜著絲絲寒氣,在焦躁的夏夜裡沁人心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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